新斯不明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梅家生态

        我母亲既然是一位只需要进行非意识性光合作用就可以获得营养物,并且依靠这就能存活很久很久的女子,她的精神状态起伏倒是非常规律。在晴朗的白天,她会寻常地表现出亘古不变的精力充沛,并且十分聒噪,和她斗殴更是想出手时就出手,她不会在意时间和场合。而如果是阴雨天气,她则会变得阴郁且烦躁。这是因为她困倦了,或者说是因为她的有机物供应出现谷部。虽然有些储备,但你可以试试突然有几个稀松平常的日子断绝你的粮食,并且只是让你干些平常的日程;只是不给你饭吃而已。该是饭点时你定会饿起来的,然后这人还老是说“哎呀,不是说没有粮食,也不是说以后都不给你,只是呢……对吧?……”这样的话,拖你一段时间你总会气起来的。偏不巧我母亲又是情绪化的人,她是绝对、绝、对不可能进行自己的情绪管理的,尤其是暴躁的情绪,说不定她还会宣发“发泄出来才好”这样的言论。而就算是半俗半仙的母亲,也无法奈这太阳何——毕竟是太阳,对吧?所以她就会把气撒在不巧剐蹭到她不爽的点的人身上了。她会弓着背部,红色的鬈发垂在脸旁营造出阴森的脸色,然后脊梁上便暴起粗壮而又柔韧的深褐色梅枝,无差别地乱甩一通——当然,失去思考的家伙总是既不瞻前也不顾后的,只知一时发泄,我母亲便是这样。过不了一会儿,把人都吓退了,她才晃晃悠悠地收了已经要化成尘土的梅枝,然后斜歪进家里(或者如果我父亲在身边的话,大概会一头倒进他的怀中)开始呼呼大睡。

        我母亲的呼呼大睡和我以及普通的人类来说都是不一样的。我睡眠一是和普通人一样因为困倦,以及到了晚上自然回巢养息的进化规律;二则是因为,毕竟,正常来说晚上是要睡觉的,而且目前还没有夜猫子党要求平权,所以晚上睡觉是天经地义,或者说,是“正常”的。而我母亲睡着则有两种情况:一、晚上到了,配合我和我父亲的作息规律,而且一个人没得意思,她早就学会晚上睡觉了;二、她消耗太多,已经要待机休眠了。前一种情况其实不算是睡眠,因为她所做的事和睡眠的本质相去甚远,她根本不需要它。而后一种情况,则是我们从表面上观察,然后叫她的这种行为“睡眠”而已。这是我们犯的表面化的错误,而和她没有关系。普通人睡醒之后总是会恢复些精力的,睡眠就是为了休养生息,而我母亲则不会恢复。前面说了,她只需要光合作用,换言之,她只能依靠光合作用;至起码,睡觉不行。这和手机没电关机是同样的道理。她只不过是靠这种省电模式与世无争地熬过黑夜与阴天,然后等到晴天时再出去沐浴生命罢了。

        而我父亲就不一样了。他是一个普通人类,就算再训练有素地笑里藏刀,也总抵不了要经历人生中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我时常见他通宵不回家,第二天黄昏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开门进来,衣冠整洁,满面春风。生活在一起久了倒是不会觉得这很麻烦,不过他是那种,不会表露出来的男人啦。更多时候他喜欢自己处理自己的问题,每到这种时候他的脸色就冷得吓人,让人不大敢说什么话。我想他不是故意摆出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色的,只不过他自己一个人惯了,再加上一些长相的缘故。他皮肤算白,虽然待在户外的时间也很多,但可能是小的时候营养不良,加上些不足之症,所以一直也没有黑到哪里去。他眼睛不小,只是细长,平常习惯面带微笑,所以那双眼总是眯起来。但是他的瞳好看又锐利,是通透的苍色,瞳孔比一般人要大一些,所以更怕强光,在黑暗中看得也能更清楚一些。他嘴唇很薄,唇色又浅,上嘴唇淡得几乎看不见,因此他说大概是因为这样才显得刻薄。不过我觉得第一次见他的人大概不会有这种感觉,只会觉得他是个帅气面善的男子,因为他不管做什么事情,用的力道都恰到好处,不重不轻,是让人舒服的点。但是相处一段时间,可能就没那么舒服了,因为他若不是在做让人感到恰到好处的舒服的事,就是在做根本不会让人有什么感觉的事,让人有点毛骨悚然。怎么说呢,因为如果是相处的话,总是黏黏糊糊的大家才会比较亲近吧?像他那样礼数尽至,自己又将自己打理得妥妥贴贴……说不上来哪里不好,可是,讲“相处”的话,当然是……?于是就是这里不好。

        不过,如果是我和母亲这种和他长时间生活在一起的人,反而又不会对这种地方非常地在意了。我个人是已经习惯了的,再说父亲这样的人,稍微用同理心想一想,然后冷静并体贴地问他两句,基本上能解决大部分问题。而我母亲的话,她就是看中父亲的这一点也说不定。总之父亲心情不错或者一般的时候,他都能控制住自己的脸,当一个好丈夫加好父亲,并且是一个顶尖的暗杀者。虽然父亲的情绪并不经常波动,但当然还是会有波动的。有的时候碰巧哪地方他看得不惯了,也就是脸上偏使几分力,将笑容提成一个隐蔽的轻蔑意味。若是碰上外人,这是他的一种得意的嘲弄方式,毕竟成年人不是什么都可以说的;如果是我和母亲(当然如果是母亲的场合,他们基本上也就是开开玩笑,我母亲虽当时表现得察觉不到我行我素,或者夸张地和他撒娇生气,但过后这种地方总会悄悄地改掉),则是很灵敏地察觉到这种变化,然后依着他把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抹得平平整整。而较大的波动倒不常见,不过有时他喜欢生生没来由的怨气。我们组成了一家三口以后,他越发地在意生活的规律性,以至于年轻时候的熬夜或者通宵工作也开始尽量地避免了。有的时候也不知我父母是谁依着谁,听说他们俩初见就是在一个夜生活的大好时光,现在反而成了两个一天还没过完就一个接一个唠叨着让我早睡觉,然后自己就已经爬上床的老父亲老母亲。

        然后一旦他的作息一下子被打乱,自己就要闷好久。我母亲倒是也识趣地不和他纠缠,让他自己一个人和衣披着毯子,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书房里看小说。但是工作来了推辞不掉,熬夜毕竟能熬得住,他这要人命的手艺也还得精练,要不然半百以后可能真得靠我母亲护他。要真是什么担忧的事情,我母亲大抵会和他一同去,丈夫旁边跟着一个精干又小巧不占地方的妻子也是不错的场面。但要是没什么特殊之处的事情,我母亲则会留在家里不担心父亲。可是最近父亲也年过四十,终究是抗不过年龄之压,回来时也显得有些倦意了。我母亲还不会生火时,他还需要自己找些东西去吃;可现在我母亲已经可以在家里端上盘子来了,反倒给了父亲一些闹小男孩脾气的机会。于是我母亲本着你不吃还有女儿清场的心态会先问他:“你要吃点东西吗?”等来他低低的一声答复说他不吃,然后母亲再将伸出的头转向我,用两只梅红的眼睛看着我扬扬下巴,意思是相同的问题她懒得说第二遍,然后等我下决策。我虽然觉得肚子不饿,没什么要吃的必要,可是只要是我母亲这样微微昂头睁着大眼看着我,我十有八九嘴上会条件反射一般跟她说我吃。又是一次屈辱的惨败,不过我母亲的手艺倒是越来越平常化了——我是说,变得不错了起来。对于家常菜来说,有些热乎乎暖融融的味道,虽然随处可见,可自有自的好处。然而作为女儿我的清场能力其实并不是很强,我想母亲做多了还是期待父亲能够吃一些的。这时我看向父亲,发现他已经倚着沙发扶手犯起了迷糊,发出些细细的鼾声,身前并不松垮的衣服反而更加明显地勾勒出他胸廓起伏的模样,一只手手背压着额头,喉结跟着呼吸节奏微微地移动着,电视机的白光映在他身侧,色彩还颇为难描摹。我蹲在沙发旁边略好笑地看着父亲,只听得母亲也不高扬但也并未刻意压低的声音唤道:“再不来凉了啊。”我更加觉得好笑,想不起原来只用光合作用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这样一位亭亭女子竟也有要说这话的时候。我吃罢各给父亲留了一些,尤其是我不喜欢吃的,这时父亲竟醒了过来,坐起身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我调侃道:“不睡了?”他道:“这才几点。”我见他咧开嘴又笑了起来,想必虽没睡足,但也足够和妻儿闹腾了。我说:“这个好吃。”我指了指桌上的菜,父亲看了看,然后起身道:“好,那我也试试。”说着坐到我对面的座位上,运起筷子尝了尝:“唔嗯,是不错。不错。”我母亲在旁边背过身子,红色的鬈发一转,听见她悄悄笑出了声。我想父亲其实依然是没什么胃口的,只不过大抵我们都对我母亲有某种条件反射吧。

        父亲好久没有什么大是大非这样的情感波动了,上一次估计还要追溯到我出生之前我父亲和母亲的大吵一架。不过他们后来再没有什么严重的意见分歧,终究是些小打小闹,嬉笑了事。母亲的狂躁期可以通过天气预报来预估,父亲则甚是好哄住。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父母倒是孩子气得可以,不过我觉得这样也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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